从接到父亲电话的那一刻起,我的心就再也没有平静过。
父亲说五叔的儿子回老家看他了,带了一大堆礼物,说是中秋节到了。又说,你在纪委宣传部上班,跟办案的人熟络,托托人,关照一下五叔的案子。父亲说这话时,语气断断续续,听得出他的无奈。
在我家最困难的时候,五叔帮过我们。严格来说,是帮过我。那年,我考上了大学,父亲为了凑够学费,上山采菇,路滑,滚到山沟里,命是救活了,但断了一条腿。家里欠下了债。我将破被子塞到编织袋里,准备外出打工时,五叔来了。
五叔是我家邻居,在镇政府上班。他拿出五百元钱,塞到我父亲手里。这是五叔第二次拿钱过来,第一次是在医院。
五叔对我父亲说:“得让孩子上大学,他是咱村的第一个大学生,是家通往外面的路。”
父亲哭了,母亲哭了,我也哭了。父亲让我跪下,叫五叔干爹。我跪下,叫了一声爹。几天后,五叔又为我申请了助学贷款。
二十多年过去了,五叔从最初的镇职工,一步一步走到局长岗位。我顺利读完了大学,还清了债务,包括五叔的。又从最初的一名大学生村官,成长为一名纪检监察干部。
五叔的案子与扶贫款有关。
我得回老家一趟,把这件事处理好。
车驶入进山公路,再行十多里,就到家了,我忽然发觉这条通往家的路有些陌生。我对妻子说:“你开车先回去,见到爹妈,就说我想走走。”我下了车,妻子继续前行。
不错!我想再走走这条路,我求学时用脚丈量过的路,从家通向外面的路。
记忆里的山路依着地势起伏,弯弯曲曲,坡坡坎坎,如今的公路即便是上坡也是平坦着上,看起来似乎还很光滑,一不小心,就会滑到沟里。显然公路不像山路,要尽量选取直线。沿着公路向前,偶尔能看到老山路在弯曲处留下的痕迹,虽然已经荒凉,仍有人在走。
鲁迅曾经说过,世上本没有路,走的人多了,便成了路。这使我想到,从新中国成立到改革开放,地上原本有条光明的路,聚拢到这条路上的人多了,分岔也便多了,看上去四周都成了路,于是有人迷失了方向。五叔大概就是这类人,原本有自己的路,走着走着迷失了。而父亲呢,正在彷徨,不知道选择哪一条路好。
我是一名纪检监察干部,必须严格遵守党规党纪,走的是一条惩治腐败、净化民风社风的路。多年来,我坚守着走了过来,怎么能因为五叔的事,而走上错路!但是,五叔的事,我不能不管,更重要的是,父亲讲究知恩图报,我得给父亲一个他无愧于五叔的交代。
后来,我母亲悄悄给我打话,说我父亲三天没有吃东西了,他要把命还给五叔。父亲的意思是,我若不管不问五叔的事,他会瘸腿去纪委找我,想问问我有没有良心,我现在的一切,都是五叔给的,没有五叔,就没有现在的我。
是的,没有五叔,我那天背起编织袋起程的路,不会延伸到纪委。
我下了公路,沿山路走。山路是一条土埂,两边布满了荆棘,跟我走出大山时的景象一样。我曾经来来回回地走过很多次,从小学到初中,从初中到高中,从高中到大学,这条山路有我用脚划出的痕,痕是山路的魂,也是我的魂——从家走向外面的初心。
再往前,出了山路,拐过弯,就是我家。
“古道新衢,鉴往知来。”这是我昨天见五叔时说的第一句话。经相关领导批准,我去谈话场所,见了五叔。我胸前别着党徽,也给五叔别了一枚。
我坐在五叔对面,从路谈起。谈村里的杠头爷,因为修路的事上访,到现在成为村里年龄最大的村务廉情监督员;谈因为修了路,村里盖了学校,孩子们不再到几里外的村庄上学;谈村里人生病时,可以在村里医治,不再抬着跑十几里的山路去镇里;谈五叔自己走过的路;谈我走过的路及我刚刚走过的那段残存的山路。当我说到三黄奶,也就是五叔的母亲,她当年最大的心愿是,门前有车经过,听车喇叭的“嘀嘀”声。路修通那年,三黄奶是听着车的“呜呜”声和“嘀嘀”声去世的……
五叔泣不成声。我用“路”的话题,照亮了五叔的心路,也正了我的路。
五叔交代了一切,写下了悔过书,还托人给我转了一句话。五叔说:“思想也有路,思想根子正,路就正。”那一刻,我哭了,在心里喊了一声:爹!这是我第二次发自内心的喊。
我走出老山路,看到父亲瘸着腿,在拐弯处威风凛凛地站着。我上学时,每到星期六,父亲就会在这里接我。那是对我的殷切期盼:人在正道行,脚下要平安。如今,他为五叔的事寻死觅活,他是一名老党员,也需要拨拨灯芯。
我回过头,向身后看,刚刚走过的山路依然清晰,当年我走过时的精神依然在激荡。五叔依然是我的后盾。
我一步一步走近父亲。
近前,我说:“我带五叔回来了!”
我从怀里摸出被我揣了一路,已经被汗水浸湿的五叔的悔过书复印件,交到父亲手里。
父亲流着泪,笑了。我也笑了。
回家的路,风更清、气更正!(舞钢市纪委监委 吴志强)